第49章一盏灯_今朝欢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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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一盏灯

  第49章一盏灯

  口哨声、尖叫声、酒瓶碎裂声,像是把耳膜凿开一道豁口,所有声音统统倾注进来。迟到的风撕扯着豁口边缘,一路灌进身体里。

  我猛然惊醒,压在肚子上的Kitty被颠下床,在地毯上滚了一圈之后,又跳上来埋在我的颈窝里来回蹭,嘴里仿佛念念有词一般低声呜咽。

  又做梦了?偶尔做梦时梦得太深会陷进去,意识清明但身体却挣扎着醒不过来。有了Kitty之后它总会跳到我身上,试图叫醒我。

  我安抚地拍拍他的头:“没事,快睡吧。”

  狗爪子又不放心地攀上肩膀,直到我的呼吸平复下来,它才跃下床,在地毯上盘成一团。

  等它睡着后我坐起来,窗户开着,窗帘被吹得起起落落,却不像在江沨家里那般静谧。

  楼下巷子里的大排档已经开始营业,哪怕住在七楼也避免不了嘈杂的声音。那条窄道就如同山涧洼地,所有声音只能回荡在四周的矮楼间,不眠不休。

  起身下床,翻出夹在杂物柜里的半盒烟,抽出一支夹在指尖,我倾身趴在窗台上。点燃之后任由橙黄色的火光一点一点吞噬烟丝,也任由大团的烟雾吞噬我的脸。

  我尝试学过很多次吸烟,但最终都以狼狈地咳出眼泪告终。不知道为什么吸进嘴里的和闻到的味道是不同的,只是闻的话,就能很好地放松下来。

  半支烟之后,烟头碾灭在窗台上。我把窗户开到最大,吹了会儿风确定身上没有烟味之后,才重新坐回床边。

  枕头边的手机还亮着,页面停留在白天江沨发来的那条短信上。

  “好,等我回来。”

  我尝试着回想刚刚梦到了什么。

  下午放学时,本来做好了继续送江玥回家的准备,却在校门口看到一张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孔。

  刚踏出校门江玥突然叫了一声“妈妈”,然后冲过去扑进那人的怀里。

  “您好,我是二班的班主任,我姓江。”我走上前问:“您是江玥的妈妈吗?”

  “是的,江老师好,我听小玥说起过您。”面前的女人看起来保养得当,穿着讲究,眼角攀爬着几条细细的纹路,“我之前一直在外地,谢谢您在学校照顾孩子。”

  “应该的,”我伸出手跟她交握,“之前没有见过您,按规定要留一下接送家长的信息。”

  “哎,好。”她翻开包,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,和江玥档案上母亲那栏的名字一样。我收起来,又弯腰跟江玥告别,去送其他学生。

  回到教师公寓之后,我继续搜索关于江怀生的新闻,却发现除了一两条官方报道之外,已经没有其他新消息和讨论。关于江沨那个一身而过的侧脸更是销声匿迹。

  报道里说江怀生还没有清醒。

  播报的新闻媒体是海城官媒,配图里除了医院的全景照之外,还放了几张江怀生不同年龄段的照片。

  有一张年轻时的,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,倚在白桦树下,冲着镜头淡笑。

  年轻时的江怀生有种平和的气质,猛一看和江沨有一两分相似。我仔细放大,却觉得他倚着的树莫名熟悉,直到看到照片角落里的木栅栏一角,我骤然恍悟,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在外公外婆家门口的。

  那这张照片很有可能是我妈妈拍下来的。

  除了八岁那年我妈指着病房的电视说过一句“那是你爸”之外,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关于她和江怀生的任何事。我只能在外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过往。

  看着这张照片,我突然有一瞬间的淡然,好像穿过重重光阴,窥见了妈妈在镜头背后的笑,她那时候一定非常开心吧。

  白桦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,外婆家门前的木栅栏上喇叭花也开的正浓艳,我妈偷偷拿来外公的摩托车钥匙,一拧油门,摩托车轰鸣着冲出去,她的笑声沿路洒了一地……

  慢慢的那些清脆笑声又变成了沉默的哗啦声,是衣服被风灌满在风里招展的声音。江沨骑摩托车载着我,穿越道路两旁林立的白桦树,穿梭在小小城镇的每条街道。

  我很少梦到和他在外婆家的日子。在梦里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,甚至双手环住他的腰,踩上两侧的踏板试图站起来,看看开车的人究竟是不是江沨。

  挣扎间被Kitty压醒。

  总算回想起方才的梦境,坐回床边,我又搜索了一遍江怀生的新闻,仍然没有最新报道。犹豫着用不用给江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,点进他的号码又退出,踟蹰许久还是关上手机。

  趴在地毯上熟睡的Kitty耳朵突然呼扇两下,睁开眼,蓝澄澄的眼珠子翻转一圈之后锁定在大门上。

  几秒钟之后,门被敲响。

  我走过去,里面那道木门锁坏了,平时只是虚掩着,留了几掌的空隙。外面的铁门是老式的铁艺门,镂空的地方装着铁丝纱,影影绰绰之间看到是江沨。

  顿了顿,我把木门拉开,又打开外面那道门。楼道里的灯灭了,他站在门外,轮廓几乎融化在黑暗里。

  我侧过身示意他进来。

  “里面的门怎么不关?”

  “坏了。”

  Kitty见到江沨从地毯上一跃到门口,围着他转圈,鼻子不停地嗅。

  江沨接过我递过去的一瓶水拧开,扬起脖颈喝了几口之后看过来,问:“抽烟了?”

  我一愣,反驳道:“是你身上的烟味。”

  他点了一下头默认,又俯身安抚地揉两把Kitty的头之后径直走过来,跟我面对面站定。微微低头凑近我的脸侧,似乎是嗅了嗅,“你身上也有。”

  他说话间的气流仿佛带着嗓音里的沙哑颗粒,扑向侧面的皮肤,我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。

  江沨后退半步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,但是眼神却和白天我在新闻里看到他乜向镜头那一眼重合起来。

  “谁教你吸烟的?”他问。

  “我没吸,就是点着闻了闻。”我走到窗边拉开窗户,把凉风灌进来。楼下的大排档几仍然沸反盈天,偶尔有两声高昂的呕吐声顺着晚风刮进来,听得人反胃,但我却不想合上窗。

  室内太静了,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。

  “江玥的妈妈来接她走了。”我低着头,食指缠绕在一起,“所以我就没有送她回去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江沨说。

  “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?”

  江沨掏出手机按亮,屏幕停在短信页面上,“不是说聊一聊吗?”

  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,“嗯,但是现在太晚了……”话没说完注意到他的裤脚有零星的泥斑,西服下摆也褶皱纵横。

  春城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下过雨,倒是海城,此时应该正值雨季。

 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白天还在海城,此刻尽管浑身上下无一不从容,却也掩不住浑身的风尘仆仆。

  话锋一转,我脱口而出:“你吃饭了吗?”

  江沨收起手机,因为我前半句话蹙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,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我要不然下楼去买,”我朝他指指窗户,“楼下的大排档什么都有,你想吃什么?”

 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外面,淡淡地说:“算了。”

  “或者可以定外卖,只是有点慢。”以为他是嫌弃那些饭菜不干净,我从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,递过去,“你选吧。”

  “你家里没有吃的吗?”

  “有。”见他没有接过手机的意思,我又收回来抛在床上,“但是只有泡面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公寓没有厨房,我只能把泡面拿出来放在书桌上,蓄进热水,面饼逐渐松散开,油星浮上水面。

  “不盖上吗?”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出声问。

  “哦,要盖的。”我把泡面桶上掀开的盖子阖上,又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书压在桶上。

  江沨越过我,目光落在那本书上。

  ——《班主任专业基本功务实》

  “江老师。”他低声说,带着一点不甚明晰的笑意。

  “嗯。”我应下,不自觉地靠近书桌,拉开和他的距离。想了想说:“我以为江玥是你女儿。”

  江沨没有说话,重新坐回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我没这么说过。”

  他确实没说过,我转过身,后靠在书桌上点了一下头:“是我误会了。”

  泡面需要泡三分钟,180秒,我一下一下默念着心跳,到第一百下的时候突然被他出声打断。

  “记得陆周瑜吗?”

  “记得,你的同学。”

  “嗯,”江沨继续说:“江玥是他的妹妹,去年在幼儿园差点被绑架。”

  我一愣,“后来呢?绑匪抓到了吗?”“没有,线索很少。陆家觉得海城不安全,就把她送过来了,托我我暂时监护。”

  想起江玥总是跳动着的发尾还有绽开的笑,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忍不住问:“那在春城就安全了吗?万一他们再找过来怎么办?”

  江沨沉默片刻后说:“相对安全,我会看好她。她跑出来之后惊吓过度,忘了绑匪的样子,如果能想起来会好抓很多。”

  意识到刚刚的失态,我敛起目光,早就记不清面泡了多久。把书拿下来,廉价的泡面味瞬间充斥屋子。

  “面好了,你吃吧。”

  Kitty闻到味道摇着尾巴凑过来,试图爬上桌子。我只能小声哄着它,从柜子里拉开一罐肉罐头倒进它的食盆里。

  喂完狗起身,江沨正站在书桌旁看我的动作,对视一眼,他问我:“只有这一个问题吗?”

  “嗯,快吃吧,一会儿面就坨了。”

  我印象中江沨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,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速食品。哪怕他现在用塑料叉子卷面的动作仍然优雅,却好像莫名地融入了这琐碎的场景中。

  狭小的屋子、贪吃且懒惰的狗、工业香精味十足的宵夜,还有两个沉默的人。组成了万家灯火中的其中一盏。

  我久久地望着,心里沁出一点类似感动的微末情绪。

  江沨吃完一整桶泡面才放下叉子,简短的评价道:“很好吃。”

  明明泡的时间超过三分钟,错过最好吃的那个界限,面都发胀了。我更肯定了江沨从来没吃过这东西。

  “是你太饿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可能吧。”

  话头好像还意犹未尽,我有些出神地盯着他裤脚的斑斑泥点,想问问江怀生的事。

  江沨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,惊得正在埋头狂吃的Kitty踩翻了不锈钢盆,盆沿在地上叮叮咣咣地转。

  “喂。”他接通电话,手指不明显地移到侧面拨下静音键,又弯腰去拾起地上的盆放回原位,“我现在不在,明早回去,有什么事明天再说。”

  等他挂掉电话,我问:“你今晚还要回海城吗?”

  “晚点就走。”

  他不到两天里,从春城到海城往返两趟,这两地相隔上千公里,那怕交通发达也足够劳神。我问:“我看到新闻了,怎么不一直留在海城,来回跑很累吧。”

  “没什么累的。”

 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两地奔波,问题到嘴边又想到江沨的那条短信。

  等我回来。

  是因为我说想跟他聊一聊才长途跋涉回来的吗?

  那昨晚那两根探向我脉搏的手指,是因为江怀生自杀了所以才匆匆回来,确认我还在的吗?

  一时间愧疚自责和心疼的情绪疯狂交缠滋长。我把泡面桶丢进垃圾箱,又把窗户关上,室内登时寂静一片。

  “哥。”

  还未接着开口,先被江沨打断:“江怀生入狱和自杀都跟你没关系,不用再去看新闻。”

  七年前我扔在海城机场的手机和文件被工作人员捡到,给手机充上电之后,他们打给了最近一条通话记录的江沨,说我的东西遗落在机场。那个档案袋连同手机一起被江沨招领回去。

  长风大桥坍塌之后,江沨就对江怀生的工程起过疑心,只不过囿于没有证据,直到他拿到那份文件。只是那份文件最后的签字不仅有江怀生,还有当时海城政府的主要官员。

  直至半年后那一批出现在江怀生文件上的官员纷纷落马,江怀生承包和投资过的工程才开始涉案查封。

  江沨三言两语把当年的事说完,几个重要的节点都和我在网上看来的消息无异,至于几近一半的政府内部是如何倾塌的,他没有提。

  听他说完,我靠在书桌旁静静站着。尽管对这些并不了解,也不难从简短的字句中窥探出种种艰辛。

  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到窗边,垂首望向窗外,目光好像长久地停在什么上面。

  杂乱的盘踞成团的电线?接触不良的广告灯箱?还是街灯照亮的更远处?

  想到中午在镜头里看到他,莫名觉得他很难过的那一刹那,我轻声开口:“一定不好受吧,他毕竟是……”

  毕竟是你爸爸。

  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承担代价,”江沨转过身来,目光黑压压的,语气笃定:“更何况和那么多条人命相比,他还有机会重新改过。”

  他闭了一下眼睛,思忖片刻才缓慢开口:“只是他好像并不想要这个机会。”

  “……他现在还好吗?”

  “还在昏迷。”江沨目光滞在窗台上,两根手指拾起我落下的半根烟,对着室内的照明灯眯起眼睛看了看,又拿出火机点燃。

  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,手背上的青筋或是血管微微隆起,似乎是格外用力,烟嘴处都被挤压的变形。良久才把那一头含在唇间深深吸一口,又转头呼到窗外。

  “医生说他潜意识里抗拒醒过来,所以很可能就一直昏迷或是直接死了。”

  “这样啊……”我思考着或许应该说些什么宽慰和祝福的话,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  “说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,不用因为他,或者因为我而苦恼。”他说完甚至笑了一下,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涌了出来,没来得及转向窗外就直直地扑向我。

  同样的一支烟,不同的人吸起来是不同的味道。

  “没有苦恼。”我坦诚道:“其实他怎么样,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在乎,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点难过。”

  半支烟燃的很快,最后江沨指间只剩下被他捏扁的滤嘴,他掷进垃圾桶说:“以后不要吸烟了。”

  我再次重申道:“没有吸,我只是点燃闻一闻。”

  “为什么要闻?”

  “因为不会吸。”

  对话好像进入死循环,江沨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:“二手烟危害更大。”

  “好,以后不会了。”我妥协,我没办法拒绝他任何事,从小到大都是。

  江沨闻言又笑了笑,“嗯”一声之后直起身子,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把他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。

  他抬手看一眼腕表,顿了顿说:“我不会因为他难过,二十年而已,出来之后或许能跟所有受害人和家属亲自道个歉。”

  他看过来,接着说:“也包括你,和你妈妈。”

  我突然怔住,吸进肺里的尼古丁好像迟缓地开始运作,喉咙干涸发痒,艰难地吞咽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  “不过这或许对他来说比死还要难。”有些迟疑又自嘲般的口吻,江沨说完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。

  我和江怀生共处一个屋檐下多年,实际上跟他并没有太多交集。一想起他,最先浮现的还是他衣冠楚楚的模样。

  大概是那样久了,就如同带上一层面具一样摘不掉了,所以才会宁愿自杀去死,也不愿意重新改造吧。

  “哥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。”

  “是么?”江沨说:“你不是说想聊一聊,我觉得这些你应该知道。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他放在我头顶的手下移到额头,轻轻地向后推了推,眼神自上而下地压下来:“不是为了报复江怀生,当初为什么要走?”

  我倏地僵在原地,没想到江沨突然轻飘飘地揭开七年前的疤瘌,语气里并无诘责。可我浑身热度还是瞬间褪尽,在他的注视下生硬地垂下眼睫,躲避视线。

  头顶传来低低一声轻叹,似乎是无可奈何,额头上的触感消失,他说:“没有非要你说的意思,我得走了,早点睡。”

  “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随时问我,我都会回答你,不要再看新闻了。”他说完越过我向外走。

  眼看江沨已经三两步走到门口,我叫住他:“哥。”

  他拉门的动作一滞,侧过头问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不会再走了。”所以你也不用每天都奔波在春城和海城之间。

  “你忙完再回来,我会跟你好好说的。”我说。

  他顿了一下,回复:“好。”然后走出去合上门。

  —

  晚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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