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5_长宁侯是我未亡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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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5

  往后连续好几天,叶轻舟都感觉自己的精神头不济的很。

  自那日在春琴院听曲打了个盹,之后每每入眠总会看到昔年景象,那梦境太真切,时常醒了还不能回神,总要缓上个一时三刻才能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。夜里多梦,自然精神就不大足,那天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,竟然就这么风寒了起来。这下不管怎样都得回侯府住了。

  当朝一品侯又兼太子太傅,深受圣眷,位高权重,眼瞧着是门热灶,各家都想来烧上一烧。

  可惜热灶自从回京就没有任何自觉,上朝的时候一副缺眠短觉的要死样子,见着谁了就拱拱手说两句客套话,下了朝溜得比谁都快,谁也逮不住他,就是想给长宁候送送礼,也没那个门路。

  叶侯爷性子太野,偏爱锦衣夜游眠花宿柳,一天到晚不着个家,侯府富丽堂皇,可惜只是个摆设,并没有人回去睡觉。而长宁侯也不爱摆什么架子,但凡出门身边一个下人近侍都不带,赤/条条来去,脱下官服茫茫迈入人海,谁都找不出来他,连想给身边的仆从贿赂贿赂都下不了手。

  是以好不容易生一回病,能确定人就在侯府将养,终于能去套套关系走动走动,各家都有些磨刀霍霍……长宁侯府一时门庭若市。

  叶轻舟人在病中——他皮糙肉厚,一点风寒其实并不放在心上。可惜皇帝勒令他在侯府静养不许四处走动,日日派太医来垂问。叶轻舟大概读懂了皇帝的意思,应该是‘你最近的荒唐日子我都知道了,都玩出病来了,可老实待着吧,太医就是来监视你的。’

  圣命难违,被圣命压在侯府静养了两天,接待了大概不下三十位各类官员,这辈子的官腔简直都要打完了。叶轻舟隐隐觉得自己的嘴都快要笑咧,也不知道是在养病还是在卖笑。

  太医忧虑道,“您或许自以为体魄康健,小小风寒没有放在心上。可是侯爷不知,您多年征战又没有好好调养将息,这一场风寒并非是淋雨所致,而是淋雨引出了您多年沉积的旧伤,若不能调养好,日后后患无穷,此其一;而您常年多思多虑,若不能放下思虑安心静养,恐怕将来会有伤心脾,此其二;您北方征战时,应该是曾受过什么毒伤,只不过当年处理好了,您便没有在意,可那毒伤极为霸道,虽然当年拔除了,可却伤及根本,此其三。您实在是需要好好静养了!”

  叶轻舟简直听得头疼,把手腕抽回来,无奈:“您说的有理,我都知道——您看我这不是养着呢,实在是最近事忙,没得个清闲。”

  这老太医在太医院资历极高,也算是看着叶轻舟和皇帝长大的。昔年叶轻舟也曾中过一次毒,便是他诊出来的。

  叶轻舟父母妻子死绝,自己是个混账,皇帝说他两句他嫌烦尚要顶回去。但这位老人家看着他长大,叶轻舟向来看他是个长辈。长辈殷殷切切地嘱咐自己注意身体,说的再唠叨叶轻舟也不敢造次。

  皇帝真是有办法,他自己回回想训斥叶轻舟点什么总能被叶轻舟顶回去,终于派了个能治叶轻舟的人来。

  老太医看叶轻舟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话就是白说,这混蛋病人压根就没听进去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这从军的人身上哪能没点伤病呢?您看我这还不是能跑能跳的,也过上安生日子了,您也不用太担心。”叶轻舟看着老太医的脸色,倒反过来劝他:“真一直在养呢,就前两天不小心淋了场雨,以后我注意,我出门穿个大毛披风好不好?”

  老太医道,“这才几月您就大毛披风,您安分点,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少去。少饮酒少玩乐,比什么不强?那都是消磨身体的地界。再者,您既然是在病中,访客尽量还是少见,我和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您如今这般身份,论那些来客什么事,能比得上您的身子重要?”

  天地良心啊,他就去听个曲子看个舞,连姑娘的腰都没搂过!叶轻舟:“对对,我知道……”

  正此时侯府下人走进来,低眉顺眼地通报,“侯爷,安国公家二公子求见。”

  恩人啊!叶轻舟精神一振,和老太医道:“这个我真不能不见,这位公子是位皇商,我和他实在有要事相商冬至!去套个马车送太医大人!”

  正说着话,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方温润莹白的玉佩塞到老太医手里,“这是我前两天刚得的一块玉佩,正寻思您喜欢这个呢,可巧您就来了,轻舟今天实在是有事,失礼了,您别怪罪我……”

  说完心急火燎地跑了。老太医手里被硬塞了一块玉佩,拽不住武艺卓绝的叶侯爷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叶侯爷潇洒的背影离去,半响才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。

  叶轻舟一路疾步过回廊,走到正堂门口往里一瞧,果然王朗正在次席上端着茶碗喝茶,手边桌子上放着两坛酒,还没进去就隐隐闻到了一股醇厚的酒香。

  叶轻舟精神一振,立刻把老太医的劝诫丢到天边去了:“什么酒这么香?”

  王朗把茶碗一搁:“今年新酿的越州春哟你这脸怎么白成这德行?风寒病成这样?”

  失眠多梦伤精神,叶轻舟心里有数:“没睡好,不碍事。”

  王朗看着叶轻舟的脸,京城公子哥这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,总觉得叶轻舟脸色苍白的有点过了,迟疑着道:“那你还是歇着吧,我就是刚得了几坛越州春,送你两坛尝尝,看你这样子今天也不能出去了。”

  叶轻舟道,“今天中秋,本来我也没想去什么地方。你不回家吗?”

  王朗语意一顿,没接话。

  叶轻舟话出口才反应过来,这话问的伤人了。

  自从王朗那戏子被安国公处置后王朗和家里的关系可说是十分僵硬,几回家宴都不欢而散,闹得满城风雨,各大世家背后都当笑话讲……想必是不愿意回家的。他这是病糊涂了吗,说话连脑子也不过了。

  “对不住。”叶轻舟反应过来,坦然道,“脑子有点不清醒,话说混了。”

  王朗摆摆手示意无妨,京城里笑话他的人多了去了,跟叶轻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生气。转念一想,自己是因为家里闹掰而不愿回家相聚,叶轻舟堂堂长宁侯,父母妻子过世多年,偌大侯府空空荡荡,也是说不尽的凄凉。

  说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,轰轰烈烈活到而立之年,还是两条光秃秃的好汉,也不知道是谁更悲催。

  叶轻舟问道,“我上回和你说的烟花你选的什么?”

  两条光秃秃的好汉便去商量中秋夜里的烟花。

  要说中秋,最热闹的还得是落霞湖边。

  京城深居中原腹地,城中却有一面南北极宽的湖泊。前朝肃帝年间曾大旱三年,肃帝便感叹帝都虽然潮湿,但满城百姓却不能只靠着降雨过活。

  城南偏僻之处有几个泉眼,原本不成气候,只不过山泉流泻。肃帝得知后便下令开凿泉眼,三十年过去,一汪山泉便成一面湖泊,养活了一城百姓。

  而当今潜邸时曾在这湖边休憩,说这一面平湖单调无趣,是时身侧有一臣子便进言可解,遂在湖内遍洒花种,细心养了三年。而后再来看时满湖碧波接天莲叶,各色莲花亭亭而立,果然是大不相同。

  又有一楼阁跨湖而建,东西极为平整开阔,四面不设窗子,只数百扇雕花木门以作隔断,未到天寒地冻之时便无阻断,浩浩江风迎面而来,可看平湖看远山看十里烟火人间,天寒地冻之时视野不远,便看满湖残荷倾覆,雪落时上下一白,总让人有此生当老的感慨。

  所以帝都里也传一句话说落霞当老,那是长乐四年时皇帝中秋时在湖上赏月时所发的感慨,意思说人一生若走到这里看过了春夏秋冬,心里没什么遗憾,可以老去了。

  也有人说那是皇帝的旧友之思。那一年那曾遍洒莲种跨湖起楼的臣子在风雪关拼杀,伤重几乎不治,战报传回朝廷时皇帝心情不好,难免感慨些。

  既有这段故事,又因为这湖边景致实在是好,所以每逢良辰佳节,湖边也格外热闹,堤坝垂柳上都缠着彩绸,小商小贩们都在堤边开张,吹糖人儿的、卖钗环香包的、各色小吃,甚至吹曲儿演杂技的……总之是说不尽的热闹。

  而那湖上的楼阁——有个名字叫归去来,是那臣子建楼后有一晚独自在顶楼看雪,叹了句归去来兮,从此就叫归去来了。

  也曾经有过倾城倾国的名伶登楼献唱,曲动八方,平白为这酒楼增添一段旖旎情调,和爱恨都有关。世家公卿喜欢湖上景致动人,市井小民喜欢左一段右一段的故事,所以也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。

  苏照歌稳稳地转完最后一个圈,裙角飞扬又落下,手势腰肢都停在一个极为哀婉动人的姿态上。

  今夜她这一出跳的是《奔月》,纯以意韵动人,笙箫皆寂后,不出意料之外的听到满堂喝彩。

  她还是向着四方躬腰行礼致意。她身上一层薄汗,跳起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,但一停下来,江风吹过来顺着她的衣领袖口往里钻,滋味实在是不大好受。

  归去来请流风回雪楼的舞姬来这里献艺,楼主倒是大手一挥同意了,可这地方真是不如自家地界舒坦,她再也不嫌弃流风回雪楼的莲花台小气了……她一边行礼一边东想西想,突然感觉额前劲风袭来,她脚下步子一变,侧了一步避开了那个‘暗器’,再定睛一看,发现那是块银角子。

  往台上扔钱是贵客抬举,也是常事,苏照歌没当回事,只是动作轻微敏捷地避开了所有向她砸来的钱币。

  旁边却传来个女孩‘哎哟’了一声,八成是被砸了。苏照歌一回头,看见同来唱歌的一个姐妹捂着额头,美目一凛,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一步开骂。

  苏照歌一把她按下来,正好又一波铜钱砸来,她按着姐妹神鬼莫测地退了一步才没被劈头盖脸砸上,而后更多的银角子,铜钱都飞上来了。苏照歌带着她连连闪躲,女孩被‘钱雨’砸的没法张嘴,想见是怒火上头,用力想要甩开苏照歌的手,看样子想上去战个痛快。

  苏照歌紧紧攥着她的手,低声斥了一句:“忍着!”

  随即她拽着姐妹上前两步,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,开嗓道,“谢各位公子老爷,夫人小姐的赏!流风回雪楼恭祝您们中秋安康,愿各位长命百岁!”

  那唱歌的姐妹叫初茶,愤愤地想甩开苏照歌,奈何苏照歌的手就像铁钳……夭寿了这姑娘不是个跳舞的么!劲儿怎么这么大!

  “忍着吧,初茶妹妹。”下了台回到后头梳妆,苏照歌看初茶还是一脸愤怒,笑叹了一句,有点劝诫她的意思了。

  初茶看着她,张嘴想叫她,却惊觉自己不知道苏照歌的名字……好在卖艺女子聚在一起都是姐姐妹妹的叫,倒不必一定要有名姓:“姐姐不生气吗?那些人拿银子丢咱们!就算他们是恩客,他们是老板大爷,打赏便打赏,不打赏也没人求他们,何必如此折辱咱们!”

  苏照歌笑道,“这有什么?咱们就是这样的身份,给银子就是你的福分了,你还指望人家恭恭敬敬的把银子送上来,堆到你脚边儿?初茶你是好人家出身,放不下身段,这我明白。”她又道,“可不管你是什么人家出身,既然你如今已经是这样了,那些没用的清高劲儿还是都省省吧,拿钱就好,在乎那些虚的迟早害了你。我且问你一句,我今天要是不拉着你,你张嘴骂上一两句,得罪了恩客,可怎么收场呢?”

  初茶语塞。

  “是吧。”苏照歌语重心长道,“看不开啊!”

  “可……”初茶费解道:“可我当年也是……”

  苏照歌一哂,心想昔年她还是皇家郡主呢,看到戏班子唱得好,怜惜伶人们不易,要赏都是吩咐下人包好银子恭恭敬敬送到人家手里,跟谁都不允许有半分不恭敬。就是当时世子爷那么挑剔孤拐个人,也没得这么折辱下人呢。当年他们那样高贵,如今呢?

  她昔年从不曾觉得身份贵重有什么值得羡慕的,甚至以为束缚,到后来才认清没有这层身份,连凭自己的本事吃口有尊严的饭都很艰难。

  早看清早好。

  苏照歌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,五十两白银裁出的灿灿霞影纱,又看自己手腕上素白嵌宝的银镯子。这样朴素简洁的装扮,这样粗陋,她岳照歌曾经一辈子就没——

  “醒醒吧。”苏照歌摸了摸初茶的头,不知道是在劝慰谁:“年轻啊。”

 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,初茶满腔不平的怒火都被浇熄了,剩下一片冰冷的余烬。

  苏照歌想,都该醒醒,她得再再再再次记住,她是苏照歌——长宁侯世子夫人、良安郡主岳照歌,早死了。

  死在十年前的初冬,她是游离人世的孤魂,借别人的躯壳回到世间,不能挑剔什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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